无垠

一个平平无奇的只约稿的杂食选手

【烦译/约稿】禅达·七日谈

现在在你眼前的,是由电视剧最后一集的灵感,以及各种要素混合而成的万字现代pa。

虽然非常非常清水,不怎么暧昧,但我就好这口(大声)!



一月的禅达春寒未褪。孟烦了在清晨的寒意中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发现自己因为侧身蜷了一夜的缘故,一条腿已经在抽筋的边缘。

他在被窝里艰难地和麻痹的腿搏斗了一阵,好容易把被窝里新拓展开的那块地方焐热了,正打算重新睡一阵子,枕头下的手机响了起来,他老大不情愿地掏出来一看,两条提示:

——来自 走哪儿网 的提示:您好,我们发现您的店铺已经有X日无人光顾了呢!想了解贵客盈门的小妙招吗?点击链接>>……

——来自 死啦死啦 的信息:烦啦我今年回不来啦!我知道你小子今年也不打算回去,这个家就交给你啦!我掐指一算,今天必有贵客造访,赶紧起来收拾!


孟烦了心里骂了几句,在被窝里套好了线衫,攒足勇气一掀被窝起身,走到店门口把招牌支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看了一下,又找了条拖把将上面用陈年红漆画上去的字抹了清楚——“住宿 老兵半价”


这是一间压根看不出来是民宿的民宿旅店,早在禅达市政府规划旅游风景区之前,店主人就在这里挂上了住宿的招牌。十几年过去,这家旅店倒还保持着当初的风貌。

“您老看看嘿!禅达风情街的厕所都装修得比咱的店新了!”孟烦了倚着扫把站在店门口,开着视频通话对手机屏幕上的龙老板嘲讽着。

“我看着挺好,显得咱的店多有特色哪,是吧!”龙老板在屏幕那边的嘴脸看上去十足欠抽。

“是挺有特色的哈,整条街都进入社会主义了,就咱们的店还跟解放前似的,您老还把这些个鬼屋一样的预览图放网站上,嘿!也不知道哪个怨种敢上咱店里大冒险来。”

“这不就来了吗?”龙老板戳了戳手机屏幕。

孟烦了回头,一个怨种,啊不,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男青年背着个旅行包在他身后,手上搂着刚脱下来的羽绒服,带着满头的汗打量了他一阵,才举起手机小心翼翼问:

“请问……你们家是网上的这个店伐?”

孟烦了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哟!您就是龙老板的贵客吧?来咱这儿就对了!绝对的禅达原生态风情体验,物美价廉!来来来我帮您拎行李……”

“不不不我不是……”

“客气什么,先看看再说啊!”

“别瞎奉承了,烦啦!”倒是手机另一头的龙老板发话了:“这不是住宿的,这是咱店的新伙计,来这儿打一个月工,我把他交给你啦!”

云南腊月天,二八姑娘脸。青年在孟烦了脸上瞬间见识了从春到冬的四季跃迁。


“叫林译是吧?身份证拿来登记一下。”

青年双手捧着自己的身份证小心翼翼递过去,孟烦了拍了照一看,310开头,好家伙,上海人,刚从地狱副本刷上来的勇士啊。

“学什么的?”

“野生森林保护与游憩,热带雨林方向,”青年特意加了一句,“博士。”

听着就像个不好找工作的专业,不然也不会读到博士了。孟烦了有意逗他:

“导师的联系方式留一个。”

“要手机还是邮箱啊?”

“手机。”

“哦。”林译乖乖地翻起了自己的通讯录,发给孟烦了完了又说:“不过这是他国外的号码。”

“……”这崽怕不是脑袋抽了。孟烦了哭笑不得地看着老大不小还一脸单纯的林译,“自己找间合适的房间住着吧。”

“我住客房啊?”林译受宠若惊。

“反正平时也没什么客人住。你住着还能养养……人气。”孟烦了神秘地说。

林译不明觉厉,挑了间看起来光照最好的屋子,要了房卡便背着行李钻进了楼上,不一会儿便传来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号:“册那个蟑螂老大一刚!杀虫剂杀虫剂杀虫剂!”


孟烦了懒洋洋地冲楼上喊回去:“甭怕!咱这儿的蟑螂蜈蚣蜘蛛蚊子都是吃纯天然无公害粮食长大的嘿!没毒!有毒的都在山上吃菇子呢!”

“这间房简直就是蟑螂乐园嘛!”林译抱着自己大包小包的行李连滚带爬地窜下楼:“有没有虫子少的房间啊?”

“好啊~”孟烦了打开一排房卡:“您看您是要楼上拐角的那间灵蛇宫呢,还是要楼下双人的风蜈殿呢?旁边那间碧蟾轩也没人住,不过地方小了点湿了点,您看……”

“这里到底是民宿还是五毒神掌修炼基地啊!”林译崩溃了。

“禅达特色嘛。”孟烦了无奈地摊摊手:“说好了今年年前修整,老板在外地被疫情困住了回不来,我也没办法,关键是没钱啊。”

“店开了这么多年,一点防虫都不搞的吗?”

“没钱哪!”孟烦了加重语气强调了一遍,随后哂笑着打量林译:“你不是游憩专业的吗?处理野林子里的大小虫豸不该是您的专业么?”

“我的专业是约束人的不是约束虫的……”林译欲哭无泪:“蟑螂药么得,除虫剂总该有一点的吧?”

“搁后头工具箱了,你自己找去吧。”孟烦了指了指屋后。


林译忙不迭奔后院去了。孟烦了长吁一口气,往藤椅上一靠,开始给龙老板发牢骚:

——您是哪儿招来这么一活宝啊?还一博士,这接下来是我给他打工还是他给我打下手啊?

——那当然是你俩给我打工了。你先别矫情,这小子有意思大了劲了,不输给你,你俩简直一对京沪金刚活宝,炸酱面配小笼包,整好!

——您个老乌鸦是把咱这儿当庙了是吗还得左右配俩护法。

——想法不错,等会儿你俩就给我这么站门口揽客去。

——去你大爷的。您老睁开摄像头看看整个禅达现在有几个客能给你揽了。

——那难说呢,我夜梦奇星坠西南,说不定今天就贵客盈门了呢。


孟烦了还在敲字:“我信你个龙乌鸦——”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人便领着几个游客闯进了大堂:“孟烦了?孟烦了人呢?”

“我在呢,您老又什么嘱咐啊?”孟烦了刚想从藤椅里站起来,看到来人,又坐了回去。

“边防查出来几个带症状的缅甸人,现在全城静态管理七天,七天以后看情况。”领头的指了指身后的人:“这些是分配到你这里安置的滞留人员,规矩还按之前的来,物资给你带来了。”说罢几个纸箱子被抬了进来。

“哟,比上回多了。良心发现了啊张立宪?”孟烦了懒洋洋地抽出搁裤兜里的口罩戴上:“可你领这么多人来,这也不够吃啊?”

“志愿通道还是上回那个,有缺的微信电话联系都行,后续通知在公众号上,你有牢骚上那儿贫去,我还赶着下一家呢!”

张立宪说罢便火急火燎地关上了旅舍的门,同时门外传来装上监控的声音。

孟烦了冷眼看着这五分钟内发生的一切,对面色各异的隔离人员招呼了一声:“大家别客气哈,我给老板回个消息就接待各位。”

说罢把手机上的“龙乌鸦你这破嘴是给扫把星开过光吧”发了出去。


“你的除虫剂箱子里怎么都有蟑螂啊!”林译惨叫着从后院跳了出来,定睛发现小小的民宿客栈里已经站满了人,“来了……这么多客人啊?孟先生,孟先生!出来招待客人了啊?”

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孟烦了埋在人群里不想搭理他。


“咳哼,各位倒霉的大家伙听好了哈,按本地的隔离管理条例呢,各位每天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就行,每个房间里都有独立的卫浴——啊对就是你们房间里面那个蹲坑和木桶,热水自己在房里用电器烧哈。

“碧蟾轩和风蜈殿——就楼下带院子的那两间住客注意了哈,院子里的菠萝还没熟,别急着摘了吃,涩嘴!苦!就像你对象和隔壁那个穿白大褂的跑了一样的苦!也别摘树下房梁上长的蘑菇吃!咱这里的物资有供应的干菇!

“饭呢,早中晚三顿供应,都是咱们禅达的特色菜——米线!想吃米饭的也可以有,不过你们得集中商量一天——发下来的米就一袋,且紧着吃呢!

“咱这里的收容费用禅达政府都发了通知了,晚上开饭之前交齐哈——别想歪,钱不是交给我的,这二维码是旅游管理中心的,可别怪我丑话说前头,不交没饭吃!上回封城收容的那几位缅甸客人说来得及没带齐人民币的,咱政府也有应对哈,去公众号上的入口申请登记了,政府什么时候给你垫付,什么时候您就能吃得上饭啦……”


孟烦了拿扩音器说得口干舌燥,刚想歇会儿,看见套好了防护服的林译揣着手可怜巴巴坐在自己身边。

“两个消息,”孟烦了关了扩音器说,“一个坏消息,另一个……”

“我在上海疫情期间封了四个月,已经无所畏惧了。”林译视死如归的眼神透过防护服犀利地传过来,“好消息唻?”

“好消息?没有好消息,只有更坏的消息。”孟烦了一抖空空如也的房卡簿:“更坏的消息是每个房间都隔离上了人,那些碧蟾轩风蜈宫灵蛇殿你统统没得住,只能住我房间了。”

“……”

“刚刚你说你在疫情期间关了四个月是吧。”

“对的!我还是我们小区的物资团团长呢!从米面粮油到红宝石奶油小方我都……”

“那做饭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

于是当晚的隔离饭便是阳春米线加荷包蛋。


住在灵蛇宫的四川游客不辣一边咂着米线一边纳闷:“嘞个禅达风味,啷个是甜的发齁又么得辣子的唻?”

“妈,真想吃你蒸的大肉包子……”住在碧蟾轩的东北游客迷龙对着碗落泪:“这禅达的酱油泡米线谁特么下得了口啊!”


“您隔离四个月就吃这个?没把你腌入味了?”

“我怕太清淡了大家吃不惯,特意做成无锡风味的嘞~”

孟烦了艰难地咽下碗里最后一根米线,端着浓稠的酱汤去洗碗池。林译会意地跟着去了厨房,把锅碗瓢盆一应洗刷干净,顺便小心翼翼地问:“晚上我睡哪儿?”

孟烦了剔着牙笑嘻嘻看着他把房里房外打扫了个干净,才从储物柜里掏出一套新棉被:“睡这儿。”

“那你睡哪儿?”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林译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我要守夜,明早再睡。”孟烦了拎了些什么走了出去。


林译躺在冰冷的被窝里瑟瑟发抖,禅达初春的寒意不比上海暖和到哪儿去,他索性掏出手机,对家人群的会话窗口打了一堆字又删掉,最后只小声地发了几句语音:

“阿拉此里隔离特了呀……”

“辰光弗长,弗要紧额……”

“晓得了,吾马上就困了……”

屏幕那头沉默了很久,随后传来一条缓慢沙哑的语音:

“假使港公公拖梦把侬,要告诉伊,记得为桑嗨来苦苦阿拉……”


林译很想一头闷到第二天天亮,做一两个好梦。可禅达的夜一片鸟叫虫鸣,他愣是把手机玩得快没电了都生不出一丁点睡意。

正当他打算充上电再刷一会儿手机,窗外忽地闪过一缕鬼魅的光,林译心里一惊,又忍不住好奇探头去窗外看,是孟烦了。他手上拿着燃烧的什么,在院子里撞邪似的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林译探过脑袋一听,隐约听得几句:

“敬战死的英灵……”

“敬人世的安宁……”


林译最后还是睡着了,睡得极混沌,醒来亦不记得梦见什么,也分不清昨夜看见的光景是真是幻。

他是被刺鼻的香味撩醒的。一睁眼,桌上放着一碗盖着火腿的米线,火腿下的浇头看着也异常诱人,一双干净的筷子横在碗上。他盯着那个瓷碗看了一阵,正要下床时,孟烦了走了进来。

“怎么不吃啊?”孟烦了自己也端了一碗米线,夸张地吸了一口,“怕我下蛊?”

林译这才犹豫地走到桌边,才吃了一口就流下泪来:“辣死了!”

“禅达的味儿就该这样。”孟烦了端起桌上的蘸水往碗里又撒了点,“浇头我做好了,米线还在煮着,你等下就按这个份量挨个给他们兑上送过去,送完了把院子里的垃圾都收拾了。”

不等林译发问,他便脱了外衣钻到林译睡过的被窝里背过身去:“睡了!我醒之前不许进这屋子。”


结果没一会儿,林译便来咚咚咚地敲窗户。

“什么事儿?”孟烦了不耐烦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

“楼下住的广东游客讲带蘸水的米线他们第一次吃,吃了过敏……”

“第一次吃蘸水怎么可能过敏?吃不了辣就吃不了辣,当谁还没学过高中生物了?”

林译摸着脑袋退开了,过不了一会儿又来敲窗户。

“陕西的游客讲他手机线坏掉了,问我借数据线呢,我没有他那个型号的……”

一个万能充扔到窗台上。

……

好容易安静了几十分钟,孟烦了睡意总算酝酿起来——

“灵蛇殿的住户要香烟抽,我讲不过他呀……”

“咚”地一声,一本《边境缉毒治毒条例》擦着林译的耳朵扔了出去,孟烦了怒气冲冲地把门反锁,窗帘一拉,露出上面印的某著名电视剧的名场面截图台词——

“吾好梦中杀人”

就这样把林译和一院子的琐碎关在了窗外。


林译一肚子的委屈。

他一个被龙文章忽悠来的打工客上岗第一天莫名其妙变成了防疫接待队伍的一员,勤勤恳恳地干了一天不到,收到的是隔离人员各色各样的抱怨投诉。而本该带领着自己承担这个任务的孟烦了却在睡大觉——他是故意的吧?专挑隔离事务最多的时候睡,还一睡就睡到太阳落山晚饭开锅,等那群人消停了才擦擦嘴出门去。


“不赶紧睡,鼓捣什么呢?”孟烦了看着灯下倒腾手机的林译。

“陕西那个客人的手机接口有点问题,我帮他看看。”林译拿着不同的线试了又试。

“厉害,我竟不知道咱林博士还是个机械工程师呐!”孟烦了鼓了鼓掌。

“我们专业也有自动化方向的课。”林译也不知道听没听出他的讥讽,居然认真地回了他一句。

孟烦了继续吹冷风:“龙老板招的全能好心人呐!下得了厨房上得了楼房,煮得了酱汤修得了数码,等这次封锁结束,看看咱禅达给不给你颁个奖。”

林译把手上的工具一推:“你自己不愿意做这些事情,又见不得我来做,要不咱俩换换,我来守夜,你去应付他们好嘛?”

孟烦了像是正等他这句话,立刻来劲地做到他身边:“这可是你说的,你不怕黑?”

“我专业实习就在树林子里面整夜整夜过来的,我怕什么黑?”

“你不怕虫子不怕蛇?”

林译抽了口气,逞强道:“我穿着防护服,怕它们做什么?”

“你不怕鬼?”

林译的脸色瞬间变了。短暂的沉默后,他说:

“你这里要真的有鬼,那我就没白来了。”


于是当晚,站在院子里的人便成了林译。

院子里的每一间房都睡了人,孟烦了说不定也在那扇窗子后面等着看他的好戏,他不该害怕,也没有害怕,他只是有点紧张……不,是很紧张。

“这个院子,抗战时期原本住过一个团的兵,后来,他们大半死在了南天门,余下的,也没几个善终……”孟烦了这么告诉他。

“有个活下来的,没有后人,想尽办法盘下来这院子,结果人没了以后又送给了龙老板。我也不知道那乌鸦嘴是怎么骗下这件院子的,好像是应承了什么事……反正此后龙老板隔三差五就在这里招魂,他走了以后这活就交给我做——今天轮到你了。”

手上的东西燃烧着——那是熏虫蛇用的药草,也是孟烦了口中半真半假的招魂道具。林译不知道这套说辞是不是他编出来吓自己的,但此刻倒也想祈祷点什么了。

“公公,”他开了口,“假使侬勒戈登……”

一阵风拂过,黑暗里似乎个什么影子动了动,林译打了个寒颤,忍住不去用火光照亮它,仍然壮着胆子对那夜风喃喃道:“记得为来苦苦……苦苦阿拉……苦苦亦塞额桑嗨……”

“吾牙牙……侬额阿弟老想侬额……”


然而那黑暗中却传出一声尖叫,随即一个黑影窜了出来,咚地一声不知道撞到了什么,又开始哀嚎。

林译吓了一跳,听到那黑影的叫声才缓过神来——那是狗的叫声。他手忙脚乱地在院子里摸着,自以为寻到了灯的开关,一拉下去,全院瞬间响起了火警铃声。


全院的人都醒了,在发现并没有什么险情后开始发出来自五湖四海的骂声,连孟烦了也提着手电冲出来大骂——不是冲着林译,而是冲着各房间的住户。

“各位爷各位爷,咱这间民宿新来的这位打工的,手生,把各位吵醒了,得罪了哈!给你们这里陪个不是!一个不够我陪十个!只求大伙一件事:你们想骂可以,白天骂行不行?这个点本吵醒了有火气我理解,可这儿还有想接着睡的呢?您们这么吵吵嚷嚷的,那些想睡的人睡不着了再来骂你们,这一晚上咱就光隔空斗嘴了,有意思不?再说一遍!有怨气留到白天再发,留到这小伙子给你们跑上跑下忙得四脚朝天的时候,骂个痛快!行不?”

抱怨声这才低了下来。孟烦了把手电筒晃到林译身上——那只不知哪儿来的狗已经钻到他怀里瑟瑟发抖。


“等明儿这群人骂你的时候,你看看他们记不记得你给他们跑上跑下这些功劳。”

把林译和狗赶进房间里,孟烦了眼见那只狗要趴到物资箱里的宣威火腿上,忙冲着它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骂到:“人贱起来,有时候还不如——狗!”

林译一声不吭地瞪着他。

孟烦了找了根绳子把狗拴在床边,又恶狠狠地吓唬它:“今晚折腾这么多事儿,再犯浑,把你做成狗肉!”

林译终于忍不住回嘴:“你有什么气冲我来,不要指桑骂槐的!”

孟烦了冷笑一声:“冲你?你有什么值得我生气的?我笑都来不及呢,你当你是跑堂,这儿可没一个住客!他们是来隔离的,不是来住宿的!他们有什么资格指使你跑上跑下的?你倒好,乐意当着二傻子,天天颠儿颠儿地给这群大爷伺候着……”

“我不晓得你这个人那能这样刻薄的!”林译怒得站起来,“上海疫情,我在自家的门里面生活了四个月!现在我是站在门外的人了,能做的事情我就想做一点,怎么了!”

“你现在也还是锁在门里面的人!”孟烦了怒吼:“你以为现在比在上海的时候好到哪儿去?你知道在你来禅达之前,这里经历了多少次封城?你以为你这一身的涵养!学识!礼貌!能在这里消耗多久!?你以为隔离的七天以后就是云开月明,就是春暖花开,那些走出门外的人一个个笑着感谢你?想得美!他们只会带着一肚子牢骚,在心里骂着再也不要来禅达这个鬼地方!”

林译还要说什么,孟烦了把自己的手机往桌上一掼,又开始滔滔不绝地骂人:“龙乌鸦这个老骗子他妈的怎么想的?把你骗来在这儿……修手机?一个研究热带雨林的博士,放着东边的西双版纳不去,搁禅达修手机??”他发神经似的一抽一抽地笑起来:“我一个疯子在这里流放就罢了,他还要再骗一个……一个精神正常、学富五车、五讲四美三热爱的来?”

孟烦了加高了音量,指着桌上乱成一团的数据线说:“就只他妈为了修个破手机!?”

谁成想床边拴的那只狗像是得了什么指令,顺着孟烦了指的方向就冲上桌去,对着那块手机闻了闻,又一嘴丢了出去,随后又安静地趴在床边,看着孟烦了和林译。


俩人被这一通操作弄得有点懵。

林译:“这只不会是边境缉毒犬吧?”

孟烦了嘲笑他:“你还有心思想这个?好好想想明天怎么对付手机的主人吧!跟人家说你手机被狗摔了你找狗赔去,人家信吗?”

林译看着地上碎掉的玻璃屏:“可是,这是你的手机诶。”

“……”

陋室里酝酿着鸟鸣虫唱的沉默,沉默是今夜的禅达。


林译悠悠然地,给陕西游客把修好的手机送过去,得到对方的千恩万谢以后,便抱着狗挨家挨户上门道歉——就这么一圈下来,一个微信群便拉成。隔着猫眼终于见到活物的游客们积极投身给狗起名的民主会议,手机摔烂了的孟烦了坐在一边孤零零——属实是闭关三日人不如狗。

广东游客错过了前面的聊天记录刷屏,看见狗的照片,单纯地问了一句:“哇,今天加餐啊?”

于是狗的名字被定为狗肉。


“林哥,啊不,林爷,您看看咱这手机能不能给……”孟烦了冲着林译谄媚,昨夜怒发冲冠的明王之相仿佛不存在过。

手机,现代人的欲望之火,灵魂之光。

“它同意的话我就给你修。”

林译挠着怀里的狗,打从来禅达以来第一次露出了大爷的表情。

这样的对话一直重复到黄昏,孟烦了变得人如其名,愈发烦躁,他几乎是哀求地对林译说:“林爷,您行行好,这手机要是不修好,今晚咱俩都别想过。”

“怎么啦,一个坏掉的手机还能午夜凶铃啊?”林译也学会了他尖酸刻薄的一套。

“比午夜凶铃还凶。”孟烦了脸上泛出的惨白不像装的。


林译自然不相信他这一套,可今晚的孟烦了看起来确实像着了魔一样,他顶着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搬了两个垫子在床头,随后便靠着床边,一副等死的表情,入夜了也没出去守夜。

林译正要上床睡觉,孟烦了一把抓住他:“今晚你睡不了。”

“为什么?”

“过了十二点你就知道了。”孟烦了的表情像是随时会告别这个世界。

林译半信半疑,怀疑他正准备给自己开个大玩笑,便全神戒备地等到午夜,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他手机刷完了多邻国课程,正想不顾孟烦了自己睡过去时,夺命铃声——确切地说是微信视频铃声响了起来。

“不就是龙老板嘛……”林译接过来一看,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龙老板拉到一个微信群里,此时正接通了群视频,一回头,孟烦了已经端端正正跪在垫子上。

“……”林译目瞪口呆,视频另一边,一个看上去像是老了一圈的孟烦了带着老花镜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费了一番功夫,还以为找不到你了,了儿。”

“了儿不孝,令父亲大人担忧了。”

“为什么不接为父的视频通讯?”

“了儿的手机坏了……”孟烦了举起碎成盘丝洞的手机屏。

“为何不修?”

“禅达封城了……”

“天地不仁……”老了一圈的孟烦了在屏幕里闭眼念了几句,随后又板起面孔:“明知禅达风云莫测,疫情反复,为何不用你母亲准备的副机?”

“副机上回疫情时被来隔离的游客卷走,至今未还。”

“这为父知道,可你这个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林译看到这里已经无语了,孟烦了却还恭恭敬敬,对着屏幕前的诘问一一回答又一一应承。

等一番折磨人的问询结束,屏幕里的老人突然冲着林译说:“老朽旅居海外,不得已在午夜与愚儿通讯,有劳这位同事……怎么称呼?”

您老是在海外啊?我还以为您老是在大清呢。林译心里吐槽,面上和孟烦了一样奉承地笑:“伯伯好,我叫林译,书林的林,翻译的译……”

孟烦了想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接下来二人一个跪着一个坐在床头,聆听了来自大洋彼岸足足三个小时的圣训。


次日凌晨,二人无言地面对面坐着,桌上放着刚刚煮好的米线。

“噗——”林译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差点喷到我这碗里。”孟烦了面如死灰地把碗端到自己面前。

“你老实讲,你是不是为了老头子的电话才每天晚上躲出去的?”

孟烦了把破碎的手机搁在桌上。

“您要是不想每天晚上都来这么一遭午夜凶铃,麻烦给修好谢谢。”

“我尽力而为哈……”林译把米线咽下肚去,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前天还跟我张牙舞爪的……”

“小人不识抬举,林爷您多多包涵。”

“讲的头头是道,跟唱戏一样……”

“小户人家井底之蛙,迂腐之处林爷见笑。”

“你讲禅达的人都想逃出去。”林译收了笑容说:“那你自己呢?你是为了逃什么来的禅达?”

孟烦了一声不吭吃完了粉,把碗一搁:“我要睡了。”

林译没有再追问他。


孟烦了在梦里都是疲倦的,他看见自己攀爬在一座书架上,那是一座摆满了二十五史的书架,他从北史爬到南史,沿着魏书隋书爬向周书,将要跳上旧唐书的架子时没了力气,摇摇晃晃,踩着的脚突然一阵麻痹,踏了空,他便顺其自然地坠落下去。

随后他醒了,窗外已经月明星稀,修好的手机摆在他的枕边,屏还是碎的,但显示正常了。

他爬起来一看,昨晚同样没睡好的林译此时趴在桌上,呼吸一阵一阵。孟烦了正要摇醒他,想了想还是打开微信先给老父亲发了一条长长的请安信息,求他今夜不要再抓着林译的手机和自己聊个不停。

新发的消息提示不断跳出。孟烦了这才发现自己也被拉到了这次的隔离群里,群名一看就是林译起的,还沿用着他在上海团购物资时的风格——“我的团长我的团。”

他看着群里天南地北的闲聊,自己莫名地笑了,还是那种嘲讽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在门里关个几天就闲不住了?”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映出来的自己:“还有人从出生起就被关在门外的呢。”

拴在门外的狗肉应景地叫了一声。

“逃,从北国逃到南疆,逃得出学校单位六环路,逃得出老头子从小拴在脖子上那根链吗?”

他站起身,揉着自己睡麻木了的一条腿,想把林译拽到床上,发现对方高大的身板根本无从下手。于是坐回床边,看着这大个书呆子发了会儿呆。

“你这个博士给我爹当儿子说不定挺合适啊?”孟烦了突发奇想。

“那还是不要了!”林译猛然从桌上窜起。

两个男人对视了半天,孟烦了突然暴怒:“你丫给老子装睡是吧?”

“没有!我趴在桌上做梦,然后就听到你讲要把你家老头子送给我,我就吓醒了!”

“少来,听到就是应到,下回我家老头打电话过来我就给他讲你已经是我兄弟了,以后我的爹就是你的爹!你的伯爷就是我的伯爷!”

林译突然僵住:“你讲的伯爷……是什么意思?”

孟烦了才意识到自己讲漏了嘴,刚要打哈哈混过去,林译已经一个猛子跳起来:“你偷听我讲话!你……你听得懂上海话!!”

“没有偷听!是当面听!你当着我的面讲的!”

“你不早讲你听得懂上海话!”

“我都没计较你当着我的面骂我港币样子的事儿呢!”

“……”

趴在廊下的狗肉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房间里的动静,随即又安详的趴了下去。


“你今晚不出去招魂……啊不,熏虫子啦?”

“懒得。”

两个互相敲打累了的男人一人一边,头脚相背地靠在床上,林译抱着被子看着墙:“你在这里这么久,真的见到过孤魂吗?”

“活着的行尸走肉见过不少,死了的英魂一个没见着。”孟烦了看着窗外的月亮,“你真信龙乌鸦那一套啊?”

“活着的行尸走肉……”林译若有所思。

“你背后就有一具。”孟烦了自嘲。

“别矫情。”林译嘴愈发犀利起来:“我就是想到了我伯爷爷……”

“哦。”南方人不讲伦理哏,孟烦了没在这事儿上逗他。

“我伯爷,抗战时候在南天门侦查,据讲他们的侦查队伍被敌军围到了,他给自己留了一颗子弹,想举枪自尽。那颗子弹打出去了,但他没死成。他是在解放战争的时候死的,自杀的。他死前跟我爷爷讲,他的魂,从那次南天门开始,就留在禅达了。”

“爷爷讲,伯爷爷是个有大义的良善人,当年他们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太爷爷在马路上被日本人一枪射死,伯爷就参了军,他参军是为了打日本人,后来长官要他把枪口对着共产党,对着我们的同胞自己人,他的良心不允许。”

“爷爷讲,伯爷爷走了这么多年……一次都没来梦里看过家里人……”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 拭泪满腮……”

林译扭过头:“你不想听我讲废话可以,能不能不要放这么难听的歌?”

“难听啊?难听就对了。”孟烦了看着手机上音乐文件夹里的收藏条目:“这个屋子的主人啊,讲他也去过南天门,也认识一个上海人,他就爱唱这首歌——是你伯爷不?”

林译皱着眉头听了半天,最后躺回去:“或许是吧。”


鸟叫虫鸣在他们的沉默间此起彼伏,偶尔还夹杂着狗肉挠门的动静。

“你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都是怎么守夜的?”林译依然背对着孟烦了,声音轻柔,带着一丝颤抖。

“刷刷手机,薰薰草,抓抓蛇,喂喂猫头鹰,就这么过呗。”孟烦了随着他,声音也温柔许多。

“一个人寂寞久了,压力也很大吧……”林译的声音越来越轻。

“那倒未必,你看看我那个爹,分分钟教会你他人即地狱。”孟烦了握着手机不由颤抖一下。

林译也颤抖了一下:“弗洛伊德的理论好像是讲过,这种倾向和人幼年时期父权的过度影响有关……”

弗洛伊德?孟烦了这才咂摸出林译话里的暧昧,他的声音也不由得颤抖了起来:

“那个……阿译……啊不林哥,这个时代……这种情况也不稀奇,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太有负担……哈。”

孟烦了跳过一条又一条的尖酸话,搜肠刮肚地思考着最委婉的拒绝方式。

“我知道的……我们那里……这种情况的人也是有的……虽然他们之前没找上过我……”林译艰难地往墙里挤了挤:“我也……从来也没了解过他们……”

您今晚怎么突然就想了解了呢?看着人高马大的林译,孟烦了已经开始已经开始思考保前面还是后面的问题,他艰难地抗拒道:“我们才认识几天……这样会不会太快了?”

“对……对的……我想我们应该多一点点时间……再了解了解对方才是……”林译像是舒了口气,声音里的颤抖还没有褪去:“所以……你把手从我屁股上拿开好不好?”

孟烦了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林译埋在被窝里的大半个身子,“卧槽?”

“别槽啊!”林译感觉自己身上的杯子被拉开了,他还没来得及抗拒,只听见孟烦了大叫一声:

“蛇啊!蛇钻你裆里了!!!”


群聊-我的团长我的团-

孟烦了:被蛇咬了怎么治?

大东北:???

大东北:打120啊?还有时间发微信?

孟烦了:禅达这情况120它进不来,你们有懂治蛇毒的吗?

广东仔:别慌,先发个照片看看有毒没毒。

孟烦了:图片.jpg

孟烦了撤回了一条信息。

孟烦了:图片(2).jpg

孟烦了:不好意思发错了。

广东仔:这我吃过诶。

大东北:说清楚你吃的是哪条?

广东仔:顶你啊不正经!

老陕西:上面那条撤回的能不能单独发给我?

孟烦了:??

老陕西:我看看创口,我也当过医生的。

老陕西:告诉我患者现在怎么样?


“孟……孟烦了……”林译虚弱地向孟烦了伸出手。

“我在……”孟烦了赶紧握住他伸出的手。

“我要是死在这里……请你……招魂的时候……替我……找到我伯爷爷……”阿译的眼中泪光窸窣,“告诉他……回上海看看他的……家人……”

“我会的,你安心吧。”孟烦了拍拍他的手。

“还有……你是一个好人……虽然嘴贱……人别扭……但是……在这世界上……肯定有一个人……能把你从地狱带到天堂的……”

“你不会有事的!”孟烦了哭笑不得,“等你醒来就神功大成了!”

“……善待……狗肉……”阿译气若游丝,说完最后一个“肉”字便闭眼昏睡了过去。


“一天没睡就困成这样……”

孟烦了听着他震天的鼾声,哭笑不得地捉起那条无毒蛇,往院子走去。

两天不驱虫就有蛇往院子里钻,一点懒都偷不得,啧。


“父老乡亲!今天是咱们解封的日子,也是我们云南的傣历新年——泼水节啦!为了庆祝这次解封,咱们为大家准备好了丰盛的欢送仪式!各位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换上合适的衣服,准备好咯——”

孟烦了和林译已经脱下了防疫服,二人一个端水,一个开锁,甫一开门,门内门外的两盆水便互相泼了出去。

“好家伙,我们泼水用盆,大哥您用桶啊!”孟烦了看着站在碧蟾轩门口的东北大汉迷龙,后者正乐呵呵抱着水桶看着他们:“我这还剩着给下面几间的人呢!”

于是他们抱着水盆,一扇接一扇地打开房间的门,从门背后涌出的人群与他们的欢乐瞬间洒满了这座古老的院落,春日阳光正好,在飞扬的水浪中折射出一道道彩虹光,仿佛这座小镇之前那一道又一道的苦难终于迎来了尽头。


“牙牙啊,我们个跌隔离改除啦!”

“公公拖梦把吾了,伊哈乎吾唱歌唻!就是那个‘蝴蝶飞去……’啊对的对的!就是这个!”

“牙牙不哭啊……公公要归桑嗨了……”

在喧闹中,孟烦了看见林译抹着脸上的水,迎着光笑着对手机另一头说着什么。他不知道林译此刻说的是真实还是谎言,都无所谓,他想。

他没有告诉林译,龙老板曾经采访过这间院子以前的主人,将他生前往事事无巨细地编纂成册,老人还说过那次南天门的侦查——那不是简单的侦查,那是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老人说过许多的故事,许多的故事里,都有一个上海兵——林译的伯爷。

他记得这每一个故事,可现在——他别扭的心思让他做了个决定,这些故事,他要留到和林译分别的时候告诉他。


“狗肉啊~和大伙说再见啦!”

林译抱着狗肉,依依不舍地合上门,熟练地拿出扫除工具,像这个院子里的老人一样开始收拾,一边随意地向孟烦了抱怨:

“接下来的日子我怕是一年半载都不想吃米线了,你看,我们今天要不要买点别的东西吃吃?”

孟烦了笑了。


如果你表现够好,那我就早一点跟你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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